中新人物丨南京博物院名誉院长龚良:那个开启时间“任意门”的人

发布时间:2024-12-16 01:36:22 来源: sp20241216

   中新网 北京2月8日电(记者 郎朗)敲开板结的黄土层,手铲一块块剥离生土,距今5800年左右的东山村遗址,第90号墓穴看见了21世纪的阳光。

  眼前的每一件物品,包括那具骸骨,单独拿出来都是历史文物。

  龚良不是考古现场的亲历者,但作为院长,他最高兴的是遗址现场背后的东西。

  人与物之间的随葬关系、大墓与小墓分别埋葬不同区域的含义,说明在5000多年以前,诞生中华文明的土地上已经有了财富盈余、等级划分。“这是中华文明的‘第一缕曙光’。”

  从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教师,到江苏省文物局局长,再到南京博物院院长,直至退休,他执着于厘清人、物、时间的关系,牵引一次次历史的千年重逢:“考古,是对关系的记录,看博物馆,是看世界的过去,看世界的万语千言。”

 

  抬头看云,明天会下雨

  小电视里,北京大学1977级考古专业学生正在实习,挎着相机,在各地的田间地头做考古调查。

  刚高考完面临志愿填报的龚良看着村里最小的电视,心想考古这个专业挺好玩儿,离现实生活很遥远,也很神秘。

  他会被神秘的事物吸引。

  小时候,在江苏苏州太仓归庄的村子里,父亲带他读《民间测天谚语》。“天上勾勾云,地上雨淋淋”,明天会不会下雨呢?第二天他一边干活一边抬头看天,真的下雨了!忙闲下来,又用几粒白糖去逗弄蚂蚁,看它们怎么走直线。

  他发现,自然界的很多现象,包括和人,都是息息相关、生生不息的。天上的云、地上的雨、手里的稻,这是通过观察实践整理出的第一种关系,隐秘的联结让他感到很神奇。

  知识匮乏的年代,只要是有字的东西,面前一定有龚良的身影:墙上的宣传画、村里放电影的字幕、朱伯庐的《治家格言》、教材里的《农田水利基本建设》、偷偷藏起来看的《三侠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中的一百零八将,当年他倒背如流——文字建立了他和世界的关系。

  一边学习,一边起早摸黑和大人干活,高中毕业报告单上的龚良,15岁,37公斤。其实去南京大学学习考古之前,他对这个专业并不了解,学了之后发现,“考古是跟遥远的祖先搭建沟通的渠道,很有意义。”

  比如,让自己这个江苏人自豪的“鱼米之乡”,是通过考古实证出来的:在有约8000年历史的宿迁顺山集遗址,考古发现了栽培的水稻以及捕鱼的工具。

  1986年,他跟着人称“摸过南京每一块石头”的恩师蒋赞初整理北洞山汉墓,极其罕见的墓葬规模让这次发掘被评为当年“全国十大考古发现”之一:墓室里整片通红的朱砂,空气潮湿稀薄,仅“附属建筑”就有300多平方米,4进11室18间。生活设施从饮食到娱乐,从盥洗到如厕,侍俑及歌舞乐器和饮宴用品,一应俱全。

  后人通过前人的“死后”看到了他的生前,墓主企图将生前的富贵王权搬到地下,永久享用,最终,陵墓成了文化印迹,影照了一个王朝的文明。

  “考古不是挖宝,是寻找器物之间的相互关系。”龚良依然执着于看到并发现器物所传递的其他信息:“挖掘同一地层的东西,就能看到当时的生活状态。没有这种关系,里面的东西就没价值没意思了。”

  有时候,追溯一个人的过往和探寻文明起源有点像,往往是很多难以察觉的细节伸出脚绊了一下,命运和历史就此发生转折,而世间确实存在着这样的缘分和遇见。

  图为龚良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。

  重建历史,车站买橘子

  “关系”——这几乎是他回复每一个问题的句点。在江苏卫视春晚后台见到候场的龚良时,他穿着暗紫色中式对襟外套,发色灰白,一直笑意盈盈,眉眼弯弯,讲着他和南京博物院(简称“南博”)的关系。

  在成为南京博物院院长之前,龚良在南京大学教考古和中国古代建筑,在考古工地待了十多年,全家挤在18平米的小房子里,每晚家人睡下后,古建筑图纸铺满地面和桌椅板凳,紧张的时候,他趴在上面写写画画熬通宵;后来去了江苏省文化厅做文物建筑的保护修缮,完成主要工作之外还常常写论文,亦经常熬夜到凌晨2、3点。

  2005年12月,组织上看中了他考古学、文物保护管理的专业背景,44岁的龚良成为南京博物院院长人选。2006年夏天,刚上任半年多,主持南京博物院二期改造工程的课题就摆在了他面前。

  经过半年多的摸底,他发现,彼时南京博物院42万件藏品,结构庞杂,就连庑殿顶仿辽宋的大殿也是文物。有一些展品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,应该凸显其重要性。于是,特展馆加入了二期工程扩建议程。

  龚良履职江苏省文物局局长、文化厅副厅长等要职上一直强调的“要在文物保护中惠及民生”理念,在这次项目中落地实操。

  他和同事们商议并反复推敲,最终决定按照“亲民有趣”、“非遗保护”、“反映民国特色”三个思路,建立数字馆、非遗馆、民国馆,南京博物院“一院六馆”的格局正式形成。

  2013年,南博二期改扩建工程正式完成并对外开放。非遗馆的老茶馆里,每天都会演一出折子戏,每位落座的观众都要花十块钱买壶茶,“不是为了赚观众这十元钱,如果听戏不喝茶,就不是老茶馆了,唱戏的演员喝茶的人,这些过程场景都是展览,也是最重要的意义。”

  拥有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勘探设计个人资格,和过去十几年的古建筑保护维修经验,他把民国馆设计成南京民国街道的“精华版”。

  每一栋建筑都能在南京街头找到呼应的影子,所有民国老街上的中药铺、旗袍店、脂粉铺、银楼等,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装修风格。老式店招、广告海报、转盘电话机、生锈的邮戳章,包括一进门看到的老爷车——民国馆里所有可移动的东西,都是征集来的民国旧物,所有复原的细节,都查找了当时的照片和文献典籍。

  还不够,他不要一座安静的“蜡像馆”,他要嘈杂,要吆喝,要来往的行人,要一条“活生生”的民国旧街。

  图为南京博物院民国馆内景。 记者 郎朗 摄

  霓虹闪烁的每一间建筑都能走进参观,站在二楼天桥往下看,人群熙熙攘攘。穿着民国式样服饰的掌柜和伙计招呼着客人,咖啡馆里的黑胶唱片旋转着《夜来香》的温柔;火车站外麻布口袋边上,一个戴毡帽穿青布衣的小贩在卖橘子,暖黄色的灯光在一旁的空地上打出一句:“我买几个橘子去。你就在此地,不要走动。”——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,都会心一笑:“啊,是朱自清的《背影》!”然后买几个橘子,走进车站,在那辆再也不会驶出的黑色蒸汽机车旁,想象一位父亲攀爬月台的样子。

  此刻,每一个看展的人,都带着自己一生的历史,走过水泥地上的电车轨道,短暂地以民国时期的方式生活着,脚下生出与时间、空间丝丝缕缕的联系,成为展览的一部分。

  千年前,苏轼闲倚胡床,问:“与谁同坐?”自答:“明月清风我。”

  眼中有景,景中有人,关系创造出的美好意境,从古至今浸润着中国人的生活美学。

  站在今天回想过去又幻想未来,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,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。

  这样的时刻,一个人会想起身,向时代,历史,宇宙说话。

  图为南京博物院民国馆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

  成为院长,要为南博做三件事

  展厅里,每个人都被故事感染着。

  微缩的金陵城布局景观、等比例缩小复刻的北洞山汉墓挖掘场景、连带着土块陶罐遗骸一起展示的远古时期的祭祀情景……很少有博物馆像南博这样具象化展现考古和历史场景。

  “展览最终的目的不是展示坛坛罐罐,而是展示这个区域过去人们的生活。”龚良始终坚持“好的展览是体验式的,以故事打动观者。”他认为,策展人最重要的工作,就是寻找展品与展品之间、展品与地域之间、展品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,再将这种关系告诉公众。

  博物院就像一个时空隧道,把你带回过去,可以了解自己从哪里来、将到何处去。在这里,时间的概念被拉长、模糊,历史的坐标中,个人变得渺小,但又以另一种方式接近永恒。

  龚良是梳理时间,开启那扇“任意门”的人。

  今天,我们走进南京博物院,沉浸在民国馆的旧梦里,排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去盖章、买芙蓉石蟠螭耳盖炉的冰箱贴,掐着点儿抢一年一度“博物馆奇妙夜”的票——这些“网红”项目背后,是南博年青团队的成功。也是龚良的一个认知:让年轻人搞文创。

  图为龚良参加节目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

  2018年,他带着南京博物院走上《国家宝藏》的舞台,虽然中世纪七大奇观之一的大报恩寺当年叮叮当当的风声再难听闻,但琉璃塔拱门的精美让人忍不住遐想那曾是怎样的雄伟壮观。

  南京博物院里的人更多了。

  也不知谁先发现的,晶莹剔透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一下子成了“网红”,围观的人足有五层,同款形制的冰箱贴也供不应求,购买的队伍能拐好几个弯,龚良庆幸听了团队里年轻人的话。

  当初要做文创产品时,他本来觉得自己的审美不错,选了其他古朴的文物打样,但团队里的年轻人极力推荐一些新款式,他有些奇怪:这些小物有那么特别吗?

  最终,年青人选择的产品,销售情况远远超出了想象,《穆夏》展的小手帐卖了140多万元。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最近告诉他,30块钱一个的小粉炉冰箱贴,两个月卖了15万件。

  清乾隆芙蓉石蟠螭耳盖炉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

  今天,在社交媒体平台搜这款冰箱贴,大数据会自动关联南京博物院看展攻略,关联南京旅游。很少有城市像今天的南京这样,在提起一定要“打卡”的城市地标时,人们会把博物院(馆)列入其中。

  如果去问当地人,他们会很认真地区分“院”和“馆”:我们这里最有名、一定要去的是南京博物院。

  从2014年的226万,到2019年的417万,再到2023年的的501万,南京博物院的观众几乎翻了一倍。

  当初刚上任院长,龚良在会上说自己要做三件事,其中后两件是“让南博不缺钱”、“让团队里的人都各得其所”。

  排在第一位的,是“让南京博物院更有名”。

  “现在这样,还可以吧?”这是个问句,但龚良说得很肯定。

  图为南京博物院大殿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

  种下种子,等春华秋实

  在江苏卫视春晚彩排间隙,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脑找资料,13寸的桌面上是他自己拍的夜色下的南京博物院老大殿,天上孤月高悬,地上“博物院奇妙夜”人头攒动。

  电脑硬盘里,450G的内存几乎要被占满,所有的文件都按照体系编排归类,草草扫一眼,满屏都是“南京博物院”。退休有几年了,他还在整理自己和这座博物院的关系。

  位于老大殿后方四楼办公室里,没有会客区,也没有自己欣赏的字画,唯一能和个人生活扯上关系的,是书架上家人的照片。从朝南的窗户看出去,整个南博尽收眼底,不在办公室签字的时间,他都在逛各个展厅,每周都会把所有展厅都走一遍,看到随意张贴的通知和整个展厅的氛围不符,和团队的人商量着设计了展板,把它们“藏”了起来:“公共空间也是博物院展览的一部分。”

  室外打扫的保洁员,或许也是“展览”的一部分。如果找不到某个展厅,你甚至可以直接去问保洁员,他们熟悉这座博物院,有的在这里待了近十年——这本是个流动性较大的岗位,一般会承包给第三方或者临时工。但是龚良直接和南博的保安、保洁员们签订了正式合同,交五险一金,鼓励他们长久地留下来,在南博找到归属感,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
  现在,即便龚良已经退休,偶尔去南博的时候,他们也一直主动和打招呼:“龚院长,蛮好的!”

  退休那天,除了班子成员,龚良没告诉任何人。下班时,开车驶出博物院之后,他停下来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消息:“我退休了,谢谢大家。明天就不来了。”群里一下子炸了锅:“龚院长怎么就这么悄悄退休了?”

  大概半个月后,他收到博物院工作人员的消息说有事需要他帮忙给点意见:“快来吧就等你了。”推辞不过,他赶到和同事们“头脑风暴”了无数次的会议室。一开门发现,是同事准备的惊喜。他们把他“骗”来,办了一个荣休仪式,还做了两本纪念册,里面收录了龚良在南博十几年的工作照片。好些东西他自己都没存档。

  图为龚良。供图:南京博物院

  回顾自己几十年的经历,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同时做两个“岗位”:在高校做考古的时候也进修了古建筑,在做古建筑维修的时候也做了文物管理的行政工作,在南博做院长的时候又兼职了全省的文化保护管理行政工作。他很骄傲自己在作为管理人员退休的时候,还保持着不错的业务能力,给自己的书斋取名“两行斋”。

  现在,龚良是南京博物院的名誉院长,也是一名普通的志愿者,在被需要的时候,给院里提供一些文物保护和展览的建议。说这段的时候,怕我们不相信,他强调了好几次:“是真的呀,申请当志愿者我填了申请表的。”

  2023年,南京博物院迎来90岁生日。在开幕式大会上,他应院方邀请,在9分钟内,把最近十年的南博经验分享出来。他自己做了53页PPT,写了2000多字的发言稿,用“一座超级链接的博物院”做总结。

  2024年的龚良仍然关心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的发展。他在江苏卫视春晚后台,和原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聊天的时候,两人也一直在讨论这个话题。他随身携带的红棕色笔记本里记录着密密的一叠。

  笔记本的第一页正中间写着很大的数字“31”,黑色签字笔描了两遍。这是龚良自1997年11月进入机关单位以来使用的第31个笔记本。

  在南京博物院看展的观众里,也有很多孩子,拿着笔和本儿,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。

  种下一粒希望的种子,等待春华秋实——这也是南京博物院成立90周年的主题内涵,在展览的前言中有这样一句话:

  “敬理想,敬年华,敬岁月。”(完)

【编辑:刘阳禾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