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时绿洲汉时水——河西走廊漫步

发布时间:2024-11-05 20:13:25 来源: sp20241105

作者:徐刚(作家、诗人,曾获鲁迅文学奖等)

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已经如绿色长廊树立于中国风沙线,河西人民奇迹般地使沙进人退成为沙退人进。

河西简史

河西走廊,简称河西,其在黄河以西,且属于中国西北地区,祁连山和巴丹吉林沙漠相夹峙。我不能不抱怨地理书的简洁。少时的印象,河西走廊只是一条很长的天然走廊。及至长大从军、到北京求学,当走过北海公园、颐和园里的走廊时,我偶或想起:河西走廊是条什么样的走廊呢?

河西走廊对我的吸引力,首先是名字,其次才是历史地理。大自然为什么要生出一条走廊来呢?它又是怎样生成的?1994年初秋,应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三北局之邀,我有了第一次走进河西走廊的机会。在读了几种相关的地理书籍后,我得知:河西走廊的形成时间约在2亿多年前。2亿多年前啊,我要去惊心动魄地感受、触摸河西走廊了。在缓慢而持久的地壳运动中,青藏高原的不断隆起,所引起的是周边地理环境的变化:天山、昆仑山、祁连山开始隆起,河西走廊也开始创生。

8000万年前的造山运动,可谓天崩地陷,造物主进一步改变大地面貌的结果是:青藏高原继续抬升,青海、西藏、新疆、甘肃,高原突兀,奇峰耸立,怪石嶙峋,地形地貌焕然一新。正其时也,古地中海(特提斯海)的暖流,悠悠然吹向河西走廊。这是历史中的河西走廊最美妙的时刻之一:植物茂密,野花绚丽,动物众多,四季如春。盎然生机重重叠叠地铺陈于祁连山下。世事有未料者也,千百万年前喜马拉雅造山运动,带动了祁连山的急剧抬升。这一变化的后果是:喜马拉雅山脉挡住了印度洋暖流,而来自北极的寒流却自如南下,祁连山出现了积雪、冰川,河西走廊的生态环境变得脆弱,但出现了多样化的态势。在地质构造上,河西走廊属于祁连褶皱系的一个过渡地带。在文人墨客看来,“褶皱”两字,不仅形象而且富有诗意的想象——

山石因何会有褶皱?山石是怎样被褶皱的?当祁连山脉被褶皱时,是痛苦还是喜悦?对祁连山与河西走廊而言,其褶皱非因岁月久远而起,是为骤然间的变化、抬升而起。河西走廊历经了冰雪、寒风,但始终阳光普照。河西走廊的形成告诉我:这是一条包容着美与善的历史走廊。

我走在河西走廊,我走在一连串的岩石的褶皱上。

我无力也无须抚平这些褶皱,许多地质和历史的信息均已飘逝。假若容我猜想,正是在这些褶皱之间,隐含着让大地为之一变的地质运动的秘密。它就在我的脚下,它离我们更近,它铺成一条道路,它要迎接西来东往的商贾、驼铃、“凿空”者、农耕者和大唐的诗人。这是中国最长的自然长廊,东西长约1000公里,南北最宽处近200公里、最窄处仅数公里。

它不是人造的走廊。

它是天造地设的走廊。

古浪八步沙

车出兰州,经永登、天祝、乌鞘岭,我和马骥——一个治沙一辈子、无数次往来于河西走廊的劳模,直奔古浪县八步沙农民治沙站。古浪县北邻腾格里沙漠,是青藏、蒙新、黄土三大高原交汇地带。4000多年前,就有原始部落在这里渔猎游牧,休养生息。夏商时属古雍州,西周时由西戎牧驻,东周及秦时为月氏地。汉武帝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,在古浪境内设苍松、揟次、朴环三县,属武威郡。史书提及较多的为朴环,东、西、南三面被大山环抱,北临腾格里沙漠,形成一个小盆地。史书称:盆地中“皆浮木也”。浮木即“朴”,而丛生的小树木、荆棘“环”绕之。明初,以水名“古尔浪洼”(藏语意为黄羊沟)冠县名为古浪。

古浪北部紧接着腾格里沙漠、巴丹吉林沙漠,仅1950至1970年的20年间,就有数万亩农田被流沙掩埋。马骥说:“到现在又一个20多年,流沙还在推进中!”跨过几千年的历史,我们来到了古浪县城,这是县城吗?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,几座高高低低的房子,坐在毛驴车上的女人,无论老少都戴着鲜艳的红色头巾。这是古浪女人爱美吗?不,是为了在风沙中容易辨识,同时还戴着已经由白变灰的口罩。路边在沙堆上玩耍追逐的孩子,有的流着鼻涕——吸进了沙尘的黑色鼻涕。古浪的出名,是由于1993年5月的“黑风暴”,在这之后便有了沙尘暴的称谓。大风扬沙席卷之下,天昏地暗,灯光顿灭,农田被埋,道路被毁,林木倒地,放学路上的孩子被卷进水塘淹死……古浪县城,这个几乎没有行道树,没有绿色的县城,是这一场灾难的明证。但河西人、古浪人,在风沙中前行,他们有一个融化在血液中、世代接续的梦想:绿色家园之梦。

我们向着八步沙赶去,这个与腾格里沙漠为伴的地方,原先是一片绿洲,有一个鸡鸣狗吠的村子。生态环境的变化几乎是无声无息的,因为人口增多,垦荒伐木,过度放牧,原先的八步大小的沙丘,成了5.2万亩荒沙地。留给八步沙人的只有两种选择:要么抛弃家园,要么面对荒沙。在这事关存亡的节点上,11年前,站出来6个农民,用他们卖鸡卖羊的钱,用他们所有的家底,承包治理这一大片5万多亩荒沙地。

到了护林站,我立即去看他们最早的家——一个大约10平方米的地窑,我低下头爬进去,坐在10年前铺地当褥子的稻草上,有无穷遐想:有稻草味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什么?是6个农民的忧心忡忡?是精打细算用几元几毛钱买草种?是还有几只羊、几捆秸秆能换多少钱?是他们的梦,6个农民的梦,那梦会互相碰撞吗?那各色各样的梦,肯定已经飘散,飘出地窑之外,它们会成为象征着沙退人进的、腾格里沙漠的“海市蜃楼”吗?

地窑门口,是一只破损的球鞋,鞋帮上沾着黄泥,风干后,一块块的斑斑驳驳;鞋底是黄泥、黑泥及草叶的交织;侧耳听,敞开的鞋洞似还留着八步沙大风呼号的余音,另一只鞋呢?它还在行走吗?

地窑外边,就是3块石头架锅煮老玉米饭处。

6个农民,还有一条特别友善的黑色狼狗,把我带到了一片花棒地。花棒又称“沙漠姑娘”,是一种奇特而美丽的沙生植物。它所需的水极少,即便在极度干旱的沙漠也能成活,不仅活着,还能为植被阻挡流沙;而且活得美丽潇洒,开的花儿一朵挨着一朵。花有各种颜色,或白或红或紫或蓝。治沙人告诉我,8月或9月初,花儿盛放,有风吹过,花儿像是要飞走。他们在劳动之余,会看看这一片花棒,也会啧啧称赞,如同赞美自己的小闺女一样。他们问了我一个有趣的话题:“我们的夸赞,花棒能听见吗?”我感到震惊,那些朴实得跟黄沙泥土一样的农民治沙人,他们是在用心灵、感情去努力种活、养护草与树。由此生出的情感交流,虽然在方寸之间,却可以容纳天地万物。我大声说:“能听见,你看花棒们在摇晃着表示,它们很开心!”

我是9月中旬来八步沙的,正是花棒开始落花的时刻,它们的花朵是一点点凋零的。残花摇曳,似在等待远方的访客。当所有的花朵凋谢,枝干也枯萎了。八步沙的农人便开始收割,小心翼翼地捆扎,这是宝贝啊,可以做燃料,也可以做建筑材料。八步沙的农人用毛驴车把花棒运到城镇时,心情是愉悦的,这是护林站除了卖几只滩羊之外的唯一收入。一毛钱一毛钱数好,用小布兜包扎好,八步沙人梦想着在明年打一口井。有了自己的井,就不用赶着毛驴车,三天两头到几十里地之外打水,水多了,沙地湿润了,种子新芽鲜活了,“八步沙就变绿了!”当八步沙的农民表达对一口井的期盼后,我极为感动:多少人做着亿万富翁的梦时,他们的梦想却只是一口井、一井清水。梦想有大小,梦想有深浅。孰大孰小?孰深孰浅?他们同时还告诉我,打井的难度越来越大,原先几十米深就有水,现在要打到100多米。

风沙逼近家园。河西的地下水却越躲越远了。

我们坐在炕上聊天,黑狗就在门外趴着。

他们的嘴唇厚实而干裂,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枯燥,长年暴晒在太阳下的脸红里带黑。

他们不停地给我倒水,泡的是茉莉花茶:“喝水!喝水!北京人喜欢喝花茶。走了那么多路,多喝水。”

我不忍喝下这香茶。

我努力用颤抖的手记录下这一切:经过13年的日夜辛劳,拉水浇灌,植绿治沙,八步沙奇迹般地从沙地里长出了3.8万亩沙漠植被及林地——大片的连绵的间有花棒的绿地,荒沙中的绿地啊!1994年,他们又种了800亩林草,成活率76%。

我有幸记下了八步沙6个农民的名字:张润源、罗元奎、程海、石满、贺中祥、郭朝明。

光阴带来的变化,是令人愉悦的。2014年我再一次去八步沙时,这里早已治理完毕,眼见的是一片绿色波涛,在西部的太阳下闪闪发光。八步沙人已经承包了别的更加辽阔的荒沙地,开始了新的征程。6个农民有约定:“他们中有人去世,便由其子接班,所有逝者均埋骨八步沙。”我这次见到的是新八步沙人,润源、元奎、程海等老朋友今在何方?他们的儿子告诉我:“就在八步沙,他们的灵魂就飘荡在每一片草叶上!”

河西曾是水天下

据甘肃省志资料,秦汉以前,河西走廊曾是水的世界,是绿色植被的海洋。从祁连山森林中,流到山下平原,流经河西走廊的河流有57条(南部祁连山区发育大小河流共计57条),织成名副其实的湿漉漉的河西水网。它们分属于石羊河、黑河、疏勒河三大水系。石羊河水系由大靖河、古浪河、黄羊河、杂木河、西营河、东大河、西大河、金塔河等支流组成,分布于今武威市境内;黑河水系由山丹河、洪水河、大都麻河、黑河、摆浪河、丰乐河、洪水河等河流组成,分布于今张掖市境内;疏勒河水系由疏勒河、白杨河、榆林河、党河等河流组成。

除三大河流水系之外,河西走廊还有3个让人艳羡的碧波荡漾、水流浩渺的淡水湖泊。石羊河下游有猪野泽,此乃大泽也,东西长120公里,南北最宽处为50公里。读《水经注》可知,北魏时,猪野泽已一分为二:“西海”(休屠泽)和“东海”(猪野泽)。疏勒河由东向西,流至今新疆地区,不知是谁的指令?抑或使命使然?在那里汇聚成了一个浩渺湖泊,汉时称冥泽,唐代称大泽。大泽东西长260里,宽60里。这3个淡水湖,有“大西北洞庭湖”之称。

奔流不息的黑河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狼心山之北,分作两河,东河流入索果淖尔,西河流入嘎顺淖尔(即居延泽)。居延泽“原有水域面积60多平方公里,几乎与索果淖尔相连”,无奈干涸于1961年。吴晓军、董汉河合著的《西北生态启示录》,有对1992年干涸的索果淖尔的生动记忆:

索果淖尔为淡水湖,原有水域面积辽阔,湖中鲫鱼、鲤鱼、鳕鱼游弋,各种水禽如天鹅、野鸭、白额大雁等振羽翱翔,栖息繁衍。湖周边牧草茂密,河湖岸边芦苇丛生,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。

这是有河湖、淡水、游鱼、飞禽、芦苇的河西走廊,这里是可以和江南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媲美的河西走廊。秦汉隋唐时期,河西走廊之所以成为粮仓,成为驼铃声、马嘶声交织,胡语与汉语混杂的丝绸之路的重要路段,有淡水是一大原因。河流奔腾,大小湖泊如明珠串连,河泊边上,土地肥沃,农耕发达。

秦汉时期,河西走廊有数以百计的自然绿洲,至近代尚有10多个大小绿洲的遗存:走廊西端的疏勒河、党河水系,滋润了汉时敦煌郡所在地的敦煌绿洲、南湖绿洲、唐代瓜州所在地锁阳城绿洲;河西走廊中部的黑水河,创生了若干绿洲:张掖绿洲、酒泉绿洲、居延绿洲,以及临泽、高台、金塔、嘉裕等面积较小的绿洲。走廊东端之石羊河流域,孕育出武威绿洲、永昌绿洲、民勤绿洲。祁连山上林与雪,祁连山下无垠的低矮荆棘与草地,是河西各族先民丰美的牧场。在美好的生态环境里,人群繁衍壮大,有了村落。随着时光飞驰,由村庄而变集镇,有铺号、有酒馆、有羊肉馆,买卖兴起。集镇发达而后有城市,筑城墙、挖壕沟,有军队镇守一方,至西汉,河西走廊成为丝绸之路的重要路段。

河西之水,还是一个中国尽人皆知的成语“弱水三千”的源头。《尚书·禹贡》:“导弱水至于合黎。”《山海经》记载:“昆仑之北有水,其力不能胜芥,故名弱水。”水浅而弱,不能载芥子,何况载舟?《红楼梦》第九十一回中,一句“任凭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”,使弱水成为爱河情海。“弱水”一词,更多地用来指婆夷河、黑水河,引申义极广。苏东坡《金山妙高台》:“我欲乘飞车,东访赤松子。蓬莱不可到,弱水三万里。”第一次用“弱水三千”成语的,是《西游记》二十二回“八戒大战流沙河,木吒奉法收悟净”,其中有流沙河的描述:“八百流沙界,三千弱水深,鹅毛飘不起,芦花定底沉。”

祁连山

1994年9月,我从古浪八步沙来到祁连山。公元前121年,汉将霍去病“将万骑,出陇西”,“逾居延,至祁连”(《汉书》)。至此,祁连山和河西走廊开始被纳入汉朝版图。

河西走廊因祁连山而起,依祁连山而变化。河西走廊是一个诗意的词语,但“走廊”引起的是各种误解:是宅宇、殿堂之间相连的小桥流水乎?非也。河西走廊全长约一千公里,是汉唐时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。河西走廊最宽阔处在酒泉境内,最窄处在永昌与山丹间,只有不到10公里。祁连山脉与新疆的天山山脉遥遥相对,互为呼应。而“祁连”在蒙语中即为“天”之意,此语有二解:一是言其高能达天庭;二是言其为“天山”。祁连山之北是龙首山、合黎山、马鬃山等山脉组成的河西北山。嵌合在祁连山与河西北山之间的,是海拔在1000米至2200米之间的高平原,河西走廊是也。笔者已经写过河西走廊的水,当秦汉时期,河西不缺水,河西多绿洲,河西有鱼。清代雍正时诗人沈青崖有《南山松歌》(南山即祁连山,与走廊北侧山脉之北山对应——笔者注):

百里阴翳车师东,

参天拔地如虬龙。

合抱岂止数十围,

拜爵已受千年封。

其间最老之古树,

或曾阅历汉唐平西戎。

山椒据险筑营垒,

牧夫樵采孙枝空。

金戈铁马恣蹂躏,

燎原不尽仍青葱。

茯苓蟠其根,苍鼠游其丛。

鳞甲裹层冰,柯条撼朔风。

这首诗是怀古之作,诗人告诉我们,祁连山上的松树曾经“阴翳车师东”,车师在新疆,阴翳之说,是诗人的想象与夸张,却也叙述了当年祁连山松树之高大。祁连山上树,是千岁老树,山之精灵。诗人所见还有“牧夫樵采孙枝空”——就连不知几代的老干新枝,也采伐一空了!祁连山几经战乱,但沈青崖所见的是“燎原不尽仍青葱”。

仍青葱,青葱之残存者也。

祁连山的森林是一种神圣的自然的存在,树冠可达天庭,枝叶庇荫河西,树根稳固大地。山上有茂密的森林,才会有柔情的雨雪。雨水滋润草木,积雪披挂在祁连山上。河西走廊的水,是冰雪融水,是冰清玉洁的美妙而略带甘甜的水。它们将各自组成水系,或者一泻千里,或者潺潺流淌,去湿润河西的各处绿洲,让河西富饶而成为粮仓,让河西人有饭吃有水喝,让沙漠少安毋躁。《河西志》谓:“河西人民把祁连山林区当作命根子和饭碗,没有祁连山的森林,就没有衣食住行的来源。”

当历史即将把清王朝埋葬,祁连山两千多年前9000万亩的原始森林,已减少至200多万亩。森林的断崖式下跌带来的是接踵而至的河西困境:缺水,干旱,沙漠推进。显然,200多万亩的森林和它所孕育的雨雪冰川,怎能让河流充盈而活跃?怎能让河西绿洲抵御风沙?怎能让河西人民丰衣足食?

《张掖志》载:清嘉庆年间,八宝山(祁连山之一部分)之森林,被奸商借采铅名义,大肆砍伐。

《新西北》载:酒泉之西沟树,200年以前,林山苍郁,绵延百余里之远。今已失本来面目,证之实事,所传非虚。

《新西北》认为:河西北面之沙漠戈壁非天生者,全属人谋不臧。在千百年前为沃野,但滥伐树木,废渠道而河流干涸,乃逐渐风化成沙漠地矣!

《新西北》之说,有需要纠正处:大凡沙漠戈壁,皆为天然者也,腾格里沙漠、巴丹吉林沙漠形成的时间,通常的说法是“数百万年前”。而人类活动可以加剧沙漠的推进和扩张,所谓沙进人退。

《创修民乐县志》载:祁连山多出洪水,气候高寒潮湿,雨量多,且众峰叠峦突起,森林茂密。在高山纵深地带,松林葱郁,洪水径其下,微风飘拂,水声与松声相应,天籁自然,引人入胜。

我在翻阅《古浪县志》时得知,在汉唐,古浪“森林密布,乔灌遍地,水草丰茂,鸟语花香”。《永昌县志》载:“西大河流域,森林郁郁葱葱,万木苍劲挺拔,层林滴翠。”

这些旧志所述,大都是清代或清代以前描述的祁连山、河西走廊环境状况。可以想见,秦汉时期祁连山森林蔽日、冰峰高耸,林下植被茂密,野花争艳,天上飞鸟鸣唱,山间河流汹涌,流淌在河西走廊。司马迁《史记》中有“于是,西北国始通于汉矣。然骞凿空”。梁启超赞张骞为:“坚忍磊落奇男子,世界史开幕第一人!”从祁连山下河西走廊经敦煌、出玉门关、过星星峡,直抵西域的通达、敞亮、开阔,使中国人自此看见:世界真的很大!世界真的很不一样!

秦时绿洲汉时水啊!

1994年时,我去探访因为干热、缺水而流沙推进的河西走廊时,乌鞘岭上,云层聚集,开始下雪了。河西人告诉我:因为垦荒、采伐、挖金,祁连山的森林大幅减少,冰川在后退,雪线在上升,所有河流的来水量日渐减少。马骥给了我一份他带来的资料:“20世纪50年代,石羊河上游来水年径流总量达6亿立方米,到20世纪90年代已不足2亿立方米。40年间,人口增加了,牲口翻番了,水愈来愈少了。只有打井,打深井。当年民勤沙化土地严重,但地下水丰富,下挖2米即可见水。20世纪90年代打井则需20米,甚至30米。”当时民勤县有6000眼深井,随地下水位下降,水质变坏,矿化度每年都在上升。

我走进了祁连山。我和一个护林员一起巡山。他告诉我:1980年,祁连山的森林,在过度放牧、砍伐之后,为167万亩,林带下限由1900米退缩至2300米。森林的踪迹仅见于酒泉以东的深山,低山浅谷近百里范围内森林已经消失。绿洲农田之间的湿润的沼泽水草地带,大多已成荒漠。

据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资料:祁连山冰川大部分处于后退状态,东部冷龙岭冰川,从1956年到1976年的20年间,年均后退12.5米至22.5米,中西部大雪山的冰川后退速度为每年2米至6.5米。研究所的专家说:“全球气候变暖的态势下,如到2000年气温升高3摄氏度,祁连山雪线将上升500米,接近或超过现在祁连山覆雪山峰的分布高度,加速大冰川的后退和小冰川的消失。”

1980年,甘肃省政府作出在祁连山十年停止采伐森林的决定。可护林员告诉我,还能看到砍伐森林的人。

护林人说:“走了大半天了,到我屋子里歇会儿。”

主人邀我喝一杯,说是自家酿的老玉米酒。他还教我一种类似于划拳的西北游戏“砸筷子”,也叫“西北拳”:两人对饮,一边砸筷子,一边叫唤着:鸡、虫、棍子、老虎。棍子打老虎,老虎吃鸡,鸡吃虫子,虫子钻棍子。输者喝酒。他把“鸡”改成了啄木鸟,在树上用嘴打眼吃虫子的鸟。护林员告诉我,太多的夜晚,自己一个人在小屋里“砸筷子”:

“棍子!”

“老虎!”

“啄木鸟!”

“虫子!”

输赢都喝,王米酒太上头,就改成喝祁连山青草茶。

他说:“一个人也能热闹,也能乐。”

他说:“我最恨虫子、蛀虫,绿油油的一大片云杉林,一棵树下一眼泉哪!就让大大小小的蛀虫蛀空了,蛀没了!清水也没了!河流干涸了!”

“那鸟呢?啄木鸟呢?”

“天晓得,原来多着呐!现在少了,也许是让虫子给吃了。”他很幽默。

护林员的家在民勤,大儿子成家时,想到祁连山弄点木料,求到他这儿了。他对儿子说:“谁砍林子谁缺德!你要一个缺德的爸吗?”

距1994年30年矣,可喜生态理念已深入人心。

疏勒河

疏勒河,古称籍端水、冥水。疏勒河源出祁连山区疏勒南山与托勒南山之间;西流折向肃北县的高山草地,穿越托来南山间峡谷,过昌马盆地;出昌马峡以前为上游,水丰盈而流急;出昌马峡至河西走廊平地为中游,向北分流成冲积扇面,有十道沟河之称,河道谷地宽15千米至20千米,海拔3800米左右,河道分散、曲折;再北流,将山地切割成数百米深的疏勒峡谷,经昌马、玉门镇、饮马场后,折向西流,接纳踏实河、党河,流入敦煌西北的哈拉湖,再西,曾流进楼兰湖。

疏勒河,河西走廊第一大内陆河,这是一条孕育了伟大敦煌文化,却曾使我困惑的倒流河。它为什么不辞辛劳,开山辟岭,自东向西,流入沙漠?是因为玉门以西缺水、干旱更甚吗?是因为胡杨、芨芨草及楼兰的呼唤吗?在河西众水奔流、绿洲兴旺的秦汉时期,管领河西之水的一个声音对疏勒河说:“你要倒流往西。”疏勒河便往西了,流向更干旱的大漠,并消失于大漠。

我曾从敦煌开始寻找,敦煌西北,哈拉河、楼兰……水是一种生命体,是养育生命的生命体。水在天地中的出现,是生命诞生的里程碑。我带着对水、对河西之水、对疏勒河的敬意,带着对干旱之地的水的敬仰与崇拜,寻找着丝绸之路上这一条曾经奔流不息,而又与其他河流使命不同的河流。

疏勒河下游河床已经干涸,裸露着干渴和龟裂,周围布满了荒沙、石子和枯草。我想起了“蛮荒”一词,不要说“蛮荒”可怕,“蛮荒”就是本原,就是古老,就是开始。只有当你感觉到这风沙中有你的影子,这枯裂中有你的情怀,这戈壁滩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时,你才会油然而生自豪:这是我们的国土,这是秦汉以降多少先烈开辟的疆土,这里有清水、游鱼、漫漫倒流的疏勒河的影子。

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三北防护林体系工程建设已经如绿色长廊树立于中国风沙线,河西人民奇迹般地使沙进人退成为沙退人进。我想起了季羡林先生所言:“世界上历史悠久、地域广阔、自成体系、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:中国、印度、希腊、伊斯兰,再没有第五个,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,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,再没有第二个。”如果允许我略加补充:这四个文化体系中文明从未断裂、一以贯之的只有中国。何故?汉字之延绵不绝,亦即文化历经磨难而能葆青春不朽也!

在戈壁滩,我听见了格外亲切的琅琅书声:

单车欲问边,属国过居延。

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。

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

…………

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09月06日 13版)

(责编:王震、杨迪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