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亦庄火箭街到外太空,需要多少步

发布时间:2024-12-24 11:05:00 来源: sp20241224

  把一公斤货物送上天要花多少钱?10年前,这或许不是一个普通人会考虑的事情,在登月、探火、逐日这幅带有人类命运底色的浩瀚蓝图里,普通人能做的似乎只有仰望星空。在国家一次次不断突破宇宙边界的尝试中,很少有人会计算,点燃火箭的那一刻,烧了多少真金白银。

  但现在不一样了,火箭正在变得便宜。2014年11月,国务院首次发文鼓励商业航天的发展;今年,“商业航天”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。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业火箭一飞冲天,火箭的研制、发射和运载成本正从“天价”降落。

  2023年,我国民营火箭企业共发射了13次,创下了中国商业航天自发展以来的新纪录。也是在这一年,在一家商业卫星公司市场部工作的李明智嗅到了降价的味道。

  在李明智看来,火箭公司就好比快递公司,他们主要赚取的是一笔将卫星送上外太空的快递费。2022年,李明智所在的卫星公司正式与商业火箭公司合作,支付了13万元/公斤的“快递费”,将两颗上百公斤重的卫星送入了500km太阳同步轨道。2023年,市场均价则在8万-12万元/公斤之间。

  今年,随着技术愈加成熟,李明智明显感觉到商业火箭公司在价格方面“卷”得尤其激烈:市场均价下调至6万-9万元/公斤,有的火箭公司甚至给出了低于5万元/公斤的报价。还有的火箭公司为了验证新型号,提出“免费搭载”。

  按照今天中国商业火箭的运送价格,开玩笑地说,将一个体重60公斤的人送上天需要花费400多万元。但在不远的将来,随着全球航天产业的发展,乘坐火箭上太空的“车费”将加速向普通人的钱包靠近,这也是商业航天追求的目标之一——在我们曾经凝望过的银河系里穿梭、瞭望我们此时此刻生活的蓝色星球。

  火箭街上的“抠搜”创始人

  在北京东南角、五环外的亦庄,分布着约10家中部和头部的民营航天企业。以荣昌东街地铁站为圆心,方圆3公里内,散落着蓝箭航天、星河动力、星际荣耀等6家火箭公司,业内所说的“火箭街”指的就是这一片区域。

  5月,走在郁郁葱葱的火箭街上,两边是盛放的月季和共享单车,那些研究“上天”的公司隐身在工业园区里,很难从外观看出科技感。星际荣耀的办公楼由灰瓦组成,略显古朴,这是一家成立于2016年的商业火箭公司,灰墙内摆着发动机、电缆网、飞行器的模型。

  中国商业航天第一支成功入轨的火箭就是从这里孕育而生。那是2019年7月25日,星际荣耀的“双曲线一号”遥一商业运载火箭登上了《新闻联播》和各大报纸头版,公司的估值也从30亿元跃升至60亿元。那时公司刚把这栋古朴建筑里的三楼租了下来,在此之前,20多个人挤在一间60多平方米的开间办公——如今是创始人彭小波的办公室,地砖上还有7年前打隔断的痕迹。

  “以前我就坐那个角落办公。”彭小波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。辞职创业的那年,他45岁。他原以为,创业是从一艘大船挪到另一艘小船,但未承想,创业得先从“砍木头”造船开始。

  刚租下这间办公室时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为了省钱,创始团队的何光辉跑到家具市场里砍价,最后以2000多元的价格谈下了一套家具,由于砍价过猛,家具老板谢绝组装和搬运,何光辉硬是开着车把家具运来了,几个创始人一点点把家具装好。

  办公室有了,但一间像样的会议室还没有。于是,开会地点常常设在附近的南海子公园——公司刚成立,要讨论的事多,有时一周要往公园跑10趟,“就是夏天蚊子有点儿多”。那时要出差,同事们只坐红眼航班。

  刚开始创业时,彭小波并不熟悉投融资市场。但2016年正值投融资热潮,摩拜和ofo等共享单车平台快速完成一轮又一轮的融资给了彭小波很多信心,“共享单车能融到钱,火箭也可以”。

  6700万,这是星际荣耀获得的第一笔融资。当时领投的中信聚信还跟彭小波开玩笑:“你那么大领导,背这么旧的包,一看就不乱花钱。”当时,商业航天还在初步探索阶段,出于风险考虑,投资数目并不大。

  商业航天是条“鲶鱼”

  2018年年底,彭小波决定创业时,国内只有三四家商业航天公司,且都处于早期研发阶段。“反对我辞职的人很多,支持的基本没有”。虽然2015年国家发展改革委、财政部、国防科工局等部门联合发文,明确鼓励民营企业发展商业航天,但无论同行或外行,要么是观望、要么是怀疑。一位有10年经验的航天从业者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:“很多同行都觉得商业航天不可能干成。”

  几乎全球的航天事业都发迹于国家队,最早开放商业航天的是美国。21世纪初,美国的航天发展陷入停滞,政府开始鼓励民间资本的涌入,国家航空航天局(NASA)将卫星发射、空间站载人及货运任务交由商业航天公司,同时提供资金和技术上的支持。而NASA只负责以科研为目的的深空探索任务。Space X、蓝色起源、波音等美国商业航天公司都成立于21世纪初。

  2023年,全球运载火箭发射次数达到223次,其中中国航天总共发射了67次,位居世界第二。

  当前我国对于火箭和卫星的需求是庞大而急迫的。业内人士认为,鼓励商业航天的发展,利用民间资本撬动航天产业的势能,能给中国的航天上下游产业带来一定的“鲶鱼效应”。

  来自商业卫星公司的李明智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今年以来,可以选择的运载火箭比往年多了,商业火箭在发射服务和效率上都更适合商业卫星公司。泰伯智库预测,2023-2028年,商业航天产业将进入发展的黄金期,2025年仅中国市场规模就将达2.8万亿元。

  万亿市场背后的普通人

  曾在电动汽车行业干了两年的赵鑫,去年入职中科宇航。

  父母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参与火箭的制造,感到无比自豪。28岁的赵鑫是航电团队里最年轻的一个,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浩瀚宇宙产生连接。

  为了完成这件“不普通”的事,赵鑫常常将工作上遇到的技术问题带到食堂的饭桌上、带到繁星闪烁的归路中。甚至回到家以后,他还会用家里的小工具做模拟试验。

  与赵鑫几乎同一时段入职中科宇航的肖敬楠,比他长3岁,进入中科宇航之后,惊叹于火箭系统的庞大,甚至开始学习其他火箭系统的构造和原理。

  火箭是一项一环扣一环的整体工程,肖敬楠总担心自己这环没做好,从而拖慢了整个团队的进程。在他看来,加班已经是航天人的常态,甚至是从老一辈的航天人那里“沿袭”下来的传统。在受访时,他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,“这会儿不工作心里肯定不踏实”。

  他正在负责力箭二号运载火箭的地面综合设计,预计明年首飞。“我想我一定会很紧张、很揪心。”

  他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等火箭发射的时候,一按按钮它就飞走了,不再受控制,若有问题,则会闪起鲜亮的红色警报。研发人员在发射当天总会穿绿衣服、绿袜子,祈祷一路绿灯。

  失败

  《2021中国的航天》白皮书曾披露,2016年至2021年间,长征系列运载火箭共实施207次发射,成功率为96.7%。那么,一旦失败了会如何?该怎样面对失败?这个问题鲜有人能回答,大部分航天人都未曾与发射失败交过手。

  彭小波算是为数不多的经历过失败的人,还是连续3次。2021-2022年,在“双曲线一号遥”一运载火箭吹响中国商业航天的号角之后,同样是“双曲线一号”,遥二、遥五、遥四却接连失利。

  2021年2月1日,当“双曲线一号遥”二火箭在蓝色苍穹中飞行失控时,彭小波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。

  他很快组织同事搜集数据、找出问题,28天后,完成归零审查。彭小波淡淡地说:“压力肯定会有,但我觉得这些问题应该是能解决的。”

  半年后,第二次失败来了。当时星际荣耀仍然处于扩张的阶段,租下了整栋四层办公楼,失败并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。彭小波告诉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,“一家火箭企业,只要它一直尝试发射,那么它早晚会面临失败。找到原因,一直做到打成,其实也没啥”。

  时间来到2022年5月13日,在酒泉发射场,彭小波信心满满地期盼着成功到来,但依然没能如愿。第三次失败给了彭小波一击。他突然意识到,“我没有原来想象中的那么厉害”。他总结道,“确实不能把平台的能力当成了自己的能力”。

  这次执行飞行任务的双曲线一号遥四运载火箭里,有一个0.2mm的多余物,导致箭体阀门无法关闭,最终火箭在三级分离时失控。果然,失败是差一点点的成功。

  彭小波并未觉得不甘心,他在回忆第三次失败时语气平静:“火箭发射必须符合自然科学规律,成功与否并不依赖于个人的好恶和情绪。”他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,成为靶场上最先给大伙安慰和鼓励的人。第三次发射失败后,公司扩张的脚步停止。一是梳理发展思路,二是进行人员的缩减、节省开支。

  在第三次失败之前,星际荣耀将近600人,做了结构调整后,人最少时只有340人。这给彭小波带来了鲜有的复杂情绪体验。他从未告别过如此多离职的同事,他觉得自己没有把星际荣耀这艘船开好。

  三连败后,2023年4月7日,“双曲线一号”遥六运载火箭在酒泉复飞成功。彭小波的表现依然平静,如果这次发射还是以失败告终,彭小波还会继续发第六次、第七次,直到发射成功为止。

  经历了两年的折戟沉沙,彭小波的心态被打磨得更平和了,他不太在意这两年其他商业航天公司的起落进退,他认为,航天企业之间的竞争更像是花样滑冰和田径比赛,而不是拳击比赛那样一定要击倒对手,更多的精力应放在自身的专业和技术提升上,让市场认可的就是好的。

  伟大的浪漫

  两年前肖敬楠曾接到一个研制任务,要将一批30年前的老型号测试设备重新启用。对着一台老化的机器,空气中还弥漫着铁锈的味道,当时,他和他的同事除了一张泛黄的图纸,毫无头绪。

  这张图纸上用钢笔写着设计时间——20世纪90年代,仔细一看,图纸上关于这台设备的每一个元器件和参数、测试数据都记录得工整、翔实,凭借着这份老航天人留下来的“遗产”,他们摸索到了重启老设备的“任督二脉”。

  从那以后,肖敬楠在工作中更加细致了,每一份工作报告和设计图纸他都会尽可能详尽、清楚地记录,他也想为后来的航天工作者留下点有用的东西。

  除了遨游太空,彭小波的航天梦或许还存在于更遥远的星际中。2008年,彭小波在国际空间大学学习的时候,就探讨过火星移民的技术可能性,“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的”。他相信有生之年能看到。

  地球诞生至今已有45亿年,而最早的智人不过出现在25万年前,如果放在地质纪元中,其实是一段短暂的时间。如果把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放在漫长的地质纪元中,这将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件。据美国趣味科学网站报道,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来自外太空的岩石碎片在地球大气层中烧尽,而落在陆地上的大约有1800颗。

  彭小波认为,至少从理论上讲,人类只在地球上生存,确实是有风险的。即使现阶段我们不去探索跨星际生存的可能性,再过1000年,人类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。“我觉得我们现在做好今天的事情,是在为未来奠定一些基础,积累一些经验。”他的目光柔和而又坚定,“只要有人在地球上生存,我们今天的探索就有意义。”

  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文中李明智为化名)

  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张仟煜 记者 杨杰 来源:中国青年报 【编辑:何颖】